“满月。真亮啊。”我说。
妈说梅子回村看戏来了,果然没错。怀里还睡了个小宝宝呢。
“是的。记得你说的牛郎织女不?”看戏的人真多,乱哄哄的。但梅子却听清了我的喃喃低语。
月光下,梅子的眼睛莹莹地放光。哦,那一天,我看着这眼里的萤火看得出神了,一个三岁毛娃都能背得一溜水的故事,却让我讲得语无伦次。
“戏,好听么?”我沉思了一会,问。
“当然。在我说来,不光好听了……”梅子垂下脸,怀里的婴儿熟睡着,眼皮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我是听多了,反觉着腻,光图个热闹。”我说。
……梅子出嫁那天,我哭了。回门的日子,我靠着门向她望,她却扭过头,和同行的女人搭讪上了。
“怎么样,这两年,好吧?”
“好。”梅子用手摸了摸那小脸蛋,轻轻说。
上大学了,我于是很少听说她的消息了。大前年听她二叔说过:“我那个女婿,是个畜生。”因为梅子,梅子爸也常常暗自叹息、流泪。
“还是你行,真的上大学了。”梅子说。我别过脸,双手蜷曲成一团。
我那时也并非不知道梅子的意思。比如大队开青年会,她总是在半路上站着,等我。倘若是逢年过节,她还会不声不响地把手伸给我,送我一把温热的瓜子、花生之类的东西。会散了,她还要说句:“路上黑,我怕……”
一个月亮天,梅子又搬出这句话时,我笑道:“大月亮天,你怕么事呢。”害得她半晌也未敢吭气。
可是第二天一早,梅子却突然找到我,埋着头,头发在颤动:“吉哥。有人来了,知道啵?”
“嗯,……人好就行。”我知道这事,但还是一惊,迟疑了一会,我便咬着嘴唇说道。我本想对她说,我要考大学,起码要请她等两三年的。但我又想这不合适,一则梅子并没有明确表示,二则万一考不上大学,到我这样的穷家,梅子要吃苦……而且梅子爸又不喜欢我。可是这一迟疑却让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孩子给我抱会吧。你累了。”我被一阵急急的锣鼓声唤醒,碰碰她的膀子道
“不累。”
梅子依稀笑了。我还没来得及考虑,梅子爸当天就收下了人家的定婚礼。也是,银钱还是诱人的。梅子爸岂能不知道梅子和我好?但那时,我守着一个瞎妈妈,两间茅房,又不服“笨”,异想天开地一次次报考、丢脸。记得梅子爸曾经装着没见我在场,骂梅子道:“没日没夜地鬼混,小心我敲断你的疯腿!”
“吉哥,大学的书,难念啵?”梅子轻轻拍着醒来的孩子,问我。
“难不难?……没什么。”
“那你怎么戴上眼镜啦?”梅子温厚地笑着。有一次我割稻割破了手,她吮干我手上的血后,也这么笑着,望着我……
“他,还打你么?”我问梅子。同村的人都说过,梅子家的是个狠家伙。
“不敢了。上半年我闹了一场离婚……他也收敛了些。”
“离婚?”我问。“离婚你靠谁过日子呢?”
“我就不信,没有男人我活不了。共产党的天下咧!”梅子略有些激愤的意思了。“我在队里喂猪,副业组里工分不比他少。而且家里家外,少不了我的。我拿定主意,他再动手,我上法院告他!”
“告他?”我愕然了,“好厉害的梅子呢。”
“噗嗤”,她笑了:“其实,他确实也变得好多了。”
“哦。”我点点头。“怎么个‘好多了’法呢?”
“这个……”梅子不好意思起来,忽然站起身,顺手指道:“他来接我来了。”
戏散场了。人群涌动着,黑压压的一片。村里的狗也一齐叫了起来。人流里,一个高挑个青年微笑着走过来,手提一盏崭新的马灯。
“我也送送你吧,把孩子给我。”我说。
梅子点点头,眸子亮亮的。于是我们一齐望了望天。
月亮已偏西了,银白色里慢慢渗进了些微黄。
(本文曾经发表于《青春》文学月刊198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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