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这柱香火,我总是涌起一腔柔情,无论是在旅途中,还是在校园里。梦中,母亲的微笑也总是与这香火一起浮现……
门外很黑,零星的鸡叫和犬吠远远地飘进屋来。
厨房里油灯豆黄的光照进门缝,洒在蓝底白花的被面上,微微移动着、摇摆着。迷迷糊糊地听见母亲下床,也许才一两点钟。母亲总是这样,每回我启程上学之前,她常是几个晚上睡不安稳,生怕我会突然偷偷地离开似的。其实天亮吃饭动身就行了;可母亲总是半夜就煮好吃的,然后便是像现在这样,呆坐着,望着灯火出神……
有一次,我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早早起来,母亲显出从未有过的庄重对我说:“出门的人,图的是个吉利哟!按老规矩,不单要早起,还要看日子、相时辰呢……”
房门吱呀一声,母亲扶着门框进来了。散乱的额发下和善的目光专注地打量着正扣领扣的我,似乎要描下我似的。我呢,每到这时候就会像害羞似的微微垂下头来。
发黑的锅台上,描花碗里,荷包蛋白里透黄,正冒着热气。那一定是为了凑齐盘缠,母亲毅然卖掉的那筐鸡蛋中留下来的六个(母亲说过:“傻孩子,六六顺嘛!”)。想到这本是家里一个月的油盐钱,想到为了绕道去旅游而多要的那十元钱,我的心像是被烙了一下。
“吃吧,儿,吃饱饱的好上路,再回来,又要半把年了……”母亲轻轻说,勉强地笑着。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松弛的两颊泛着微光,眼睛有些发黄、发红,嗓子也显得有些干涩。
旅游的诱惑再也引不起我半点兴致了,望着母亲,我突然想哭。我那样笨拙地撒了谎,可当时母亲却连头也没抬一下,苍老的额头上纹路更深更密了,然后混沌的眼睛忽地一亮,她飞快地提起那只蛋筐。
“妈!那家里……”
“孩子,别耽心家里,妈妈总会有法子的。”
有什么法子呢?灯芯再拔小些,饭菜再煮得稀些淡些……我的心一阵颤栗,但话早已没法收回了。
在我考上大学的第三年,家乡才开始责任制,而我这惟一的壮劳力,却只能把劳累的重担撂给年迈的母亲。
那天,母亲微笑着,用一条蓝色的土布手巾掩上筐子,急急地出了门坎……
此刻我捧起碗,默默地吃起来,故意咂着嘴,好让正迟钝地摆弄着行李的母亲知道我吃得很香。这些年,母亲显然见老了,里里外外的活儿一下子全落在她的肩上,头发又白了许多,连步子也有些蹒跚了。
假日里,她还硬是不让我代她作重活:“孩子,你从小没吃苦,正经事是念书呢。这样的活,吃不消哟!我嘛,你爸早过去了,哪样子我没做过呢?儿啊,妈骨头硬,挺得住!”
母亲清点完了,脸上似乎很高兴,好像刚刚收获了一垄麦子归来,一簇微笑停在唇边。
我怔怔地望着碗里不断升腾的热气,蓦然想起临高考的那天早上,母亲为我点燃的那柱香火来。幽幽的烟缕儿在眼前轻轻飘动着。母亲时常对向她宣传唯物论的我说:“有些事,兴许是迷信点儿。可儿啊,倘若有万一呢?”万一点一柱高香能感动神灵或祖宗,保佑我这个寡妇的宝贝儿子“金榜题名”呢?于是母亲那天早早起身,在锅台背后点起一柱香火,跪下来,望着香火出神地祷告。那柱香火呢,青烟袅袅,真有些飘忽、神秘的意思呢……
一想起这柱香火,我总是涌起一腔柔情,无论是在旅途中,还是在校园里。梦中,母亲的微笑也总是与这香火一起浮现……现在呢,我想起这摇曳的香火,心里就加了一层内疚的痛楚。无数往事都像暴风雨般袭来,儿时母亲常描述的那个高大俊气的父亲也似乎站在我面前怒目而视了。
“妈,我想起来了!钱,要不了那么多……”我吞下一口热汤,终于用打颤的声音对母亲说出这句负疚的话来。
母亲惊惶地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多几块钱,留着用罢!儿啊,妈可不是不知道儿的苦处哟!乡里出个念大学的,哪有作娘的不乐意……就是在左邻右舍的乡亲,哪个不是踮起脚盼着你出息呢!可我们家穷啊!这点钱,留着手头用吧,啊?”
母亲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用近乎恳求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涨红了脸,激动地唠叨着这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话,困惑的眼睛和颤抖的嘴唇表明她是那样的窘迫……
“哦……”我轻轻地放下碗筷,转瞬之间却无意瞥见锅台背后仍旧点燃着的一柱香火!红色的烛点,黄土色的烟香,竟像高考那天一模一样……
我惊讶地走近那冒着烟缕的香火,久久伫立着。哦,母亲时时都在为我的旅程祝福……
“妈妈,这……”
母亲惊异地把目光移开,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半白的额发说道:“轮船、码头的,万一……听老支书说,国家穷得烂腥,可政府一年还是为你们花了上千上万的……人,要讲良心啊!”
“妈妈……”我心里一阵酸和热,走近母亲,像儿时一样靠在她的肩上。母亲舔着干燥的、打皱的双唇,摸索着我的脊背的手微微颤抖着。生活的曲折与艰辛使母亲迷信起来了,可这是质朴的香火之后,闪烁着一颗多么伟大、多么善良的慈爱之心啊!
母亲又一次晃悠悠地查点行李去了,我飞快地从怀里抠出拾元钱,折叠着放到那红红的烛台之下。
天光大亮了,宁静的天际已经变成了钢青色,那几丝飘飞的云彩,多像那柱香火的缕缕青烟啊……虽然要多走向十里路,也失去了绕道远游的机会,但我的心毕竟渐渐坦然了。
本文曾经发表于《清明》文学季刊198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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