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亚明压根儿不承认父亲的“矮”,当他那乌黑的眼珠子转了几个圈圈,弄清了“矮”的含义之后。他的父亲够高的了,双手举起小亚明,小亚明就一下子能从土坎这边望到那边去:小杨树啦,油菜花啦,还有冒着白烟像长虫一样爬动的火车……都能望得清清楚楚。
谁说父亲矮呢?
上学的那天,老师问他:“叫什么名字?”
“亚明。”他望望门外头那些小伙伴,不好意思地回答。
“会数数吗?”
“一、二、三……”小亚明把早就憋在心里的那些数字一下子吐了出来。要知道,大胖二毛三宝子他们连十个都不会数啊!一百个数,父亲去年就教会他了。
“好”老师紧皱的眉头一下子松开了,夸奖道:“不愧为亚老师的儿子!”
小亚明兴奋地低下头,脸红红的。不知有多少人这样夸奖过他了,大伯、二姑……可这是老师的声音啊,而且门外头还有那么多的小脸……小亚明想着想着,发现老师已经走近了他。
老师和霭地笑着,摸着他的头说:“肯定是将门虎子,跟你爸爸一个样!明天吃过早饭就来上课吧。”
那时小亚明还不懂什么叫“将门虎子”,不过,跟爸爸一个样,他知道是什么意思。爸爸在乡里虽然被人说过“很矮”,可是他到哪家去,哪家都是好烟好茶的,小亚明要是跟在后头,还能得到一颗糖、一把栗子什么的……这都是因为那些人家都恭恭敬敬地称呼爸爸“亚老师”的缘故呀!爸爸矮在哪里?
所以,讲他能跟爸爸一个样,小亚明便觉着是得到了最高的奖赏了。那次他是一溜小跑出了小学堂。小学校的五年,便是他想跟爸爸一个样的五年。
一百分的卷子一张又一张,小亚明的父亲一次次的摸着儿子的头微笑(那卷子上的分数也有父亲的功劳啊!)。后来小亚明就不再被人们喊作“小亚明”了,他考上了中学。
二
一上中学他就发现自己长高了,险些和大人们一样。他不用父亲抱就能看到很远很远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亚明竟和父亲一样高了。这样,亚明首先是一阵欢呼,后来却慢慢有了些忧郁……他的父亲似乎的确很矮,而且据说他也可能和父亲一个样。
亚明从心里认定父亲很矮,是在高一年级开家长会的那天。许多同学的父亲都没有来,因为他们是拉板车或扶犁尾子的。亚明的父亲来了,穿着节日才换上的灰卡基衬衫,上面别着一只旧钢笔。可是父亲一进会堂,亚明的心就一下子黯然了。
父亲坐在家长席上最后一排那个最不显眼的旮旯。在小学开家长会时父亲总是坐在最前面的啊!
几个同学在他背后指指点点,高声说话:
“瞧,第一排正中间!我爸。”
“那儿是我爸爸!”
……
他们的爸爸是局长、处长,是书记什么的。亚明轻轻地垂下头,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也曾经骄傲地对他的邻座叫过:“第一排的是我爸。”可是今天他却连脸也不敢抬了,他甚至不敢看父亲一眼,——父亲坐在最后头那个最暗的地方啊!而且,在那些高大身躯的后面,父亲显得那么矮小……
越怕越出鬼,一个捣蛋的家伙竟靠近他的耳朵问:“那个矮子是谁的爸呀!”
亚明又羞又恼,红着脸一掌推过去:“去,去,去!”
从那以后,他在心里悲哀地承认了那个事实:他的父亲是很矮很矮,而且越来越矮了。
当他问父亲一道数学题或一个物理上的定律时,父亲只能困窘地摇摇头,这时他感到父亲是很矮的;当他要求一双白球鞋或一顶太阳帽,父亲苦苦一笑时,他就又一次认定父亲的确不会长高了……
从此,他不再愿意人家这样夸他了:“这孩子跟他爸一个样!”他不愿意。他要比父亲更高些,比那些能用小车子送儿子的父亲们还高些。
终于有一天,他听到谁这样夸他了:“这孩子真肯长,像他妈妈不是!”
他的妈妈其实跟父亲一样高,但在女人中间却是很高的了。从此,他就只希望人家夸他像妈妈了。
后来,他果然像妈妈,长成了很高很高的一个大个子。也就是在那些兴奋的日子里,他的十年寒窗终于没有苦度,他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欢喜得不得了。他甚至比儿子还要得意些,上街啦,开会啦,总要拉着儿子。他几乎向所有的人重复道:“这是我儿子,是大学生了!”
那时候亚明把头埋得更低了。虽然现在他比父亲高些,但父亲却是太矮了些,他真不愿意父亲是如此的矮啊。
三
父亲的身影模糊了,在车窗的后面,在泪水的后面。
亚明就要离开父亲了。
当亚明看见父亲为自己挑行李肩膀上汗衫全部湿透了,而且凹凸出变形的肌肉时,他的心中和眼中一齐发热起来。他这才想起多少年了,自己的旅程中都是父亲像一个脚夫一样默默地挑着沉重的行李啊。他一声连一声地要求自己担行李。但是,父亲连头也没回,只是哄孩子似的重复着:“你挑的时候多着呢……也许再也用不着我了,不光行李,还有沉重的学业……路还长着呢……”
临别的时候,父亲在站台上庄严地环视了一周,抚摸着亚明的肩膀自言自语道:“全区就是你一个人考上了……真棒啊!”
“不……不……”亚明低下头嗫嚅起来,想说很多的话,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现在,火车已经启动了,小站、故乡都像一个虚无的点一样远去了,而父亲呢,却很久很久站在一个很高的什么地方。
亚明多想对父亲说:“啊,父亲,四乡之内只有一个父亲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只有你拥有一个大学生的儿子……”
泪珠儿一串串地滚下,热热的滴在手背上。他记起了父亲的肩膀,记起了轻轻把住自己(老是写不平“横”的)小手的那只温暖的大手来了,记起父亲一次次歉意的叹息和多少年来为供自己上学经历的各种艰难……
父亲的身影早就同车站一样消失了,但从此,在亚明的心中站着的将不再是一个矮小的父亲了。
本文曾经发表于1993年5月22日《中国教育报》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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